任然的〈飛鳥和蟬〉是在諸多抖音神曲裡，我認為非常適合做正面教材的一首。它的訛誤不多，其餘的部份也稱得上是合宜得當，但它還是帶著抖音歌曲獨有的邏輯障礙，容許我們專注於單一任務做有效練習。在第三堂診療室，我們會綜合前兩堂講座的所學，處理人稱和邏輯的問題，也會進行改詞。不過，在我們開始改詞之前，我們得先釐清一下它的脈絡。
它的內容主要是講是雙方差異過大的苦戀，為了把握難得的相遇而委屈自己的心情。這和〈珊瑚海〉的「海鳥和魚相愛」可以類比，但〈珊瑚海〉是一首男女對唱的情歌，一來一往的互動比較明確。但〈飛鳥和蟬〉只有一個詮釋觀點，歌詞中也沒有明確提到「飛鳥」和「蟬」的稱呼，這讓歌曲講述的主題多了一層朦朧。雖說這有利於美感的營造，但有部份的語病問題就是衍生自這個因素。
所以，聽完歌之後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分析這兩個稱呼。由於雙方都是擬人化的動物，所以這會用到一些詠物詩的觀點。
誰是飛鳥誰是蟬？是哪一位在唱歌？
從歌詞裡有出現的敘述，我們可以注意到，飛鳥和蟬之間其實非常接近。兩者都可以飛行，都可以鳴唱，都可以棲息在樹梢，最主要的差異僅僅是擁有的光陰尺度不同。鳥可以自由飛翔的歲月是比較長的，但蟬花費大半歲月在泥土裡，蛻變之後卻會直接面臨凋零的命運，無法飛出那個夏天。由此可見，蟬是無力把握這段感情「一起飛翔」的。「飛鳥」可以拋棄「蟬」，但「蟬」沒有辦法追趕「飛鳥」。
另一方面，蟬在土裡度過的漫長歲月，也可以視為對愛慕對象的「等待」。兩人之間的不對等，來自於相遇的時間無法相呼應。這又可以對應到另一首歌，迪士尼的短片歌曲《火山戀曲》。它講的是海上一座孤單的火山，日復一日唱著渴望愛人出現的歌，直到熔岩冷卻熄滅的故事。然而，在他唱歌的歲月裡，海底有另一座新生火山，因為聽了他的真情表白，能夠一舉浮出海面，並且用歌聲回應了他的熱情。最終，兩座火山終於得以如願相守。
綜整針對詠物詩手法的分析，和《火山戀曲》前半段的苦苦等待，我們可以得出結論。唱歌的，應該是在感情中無力的「蟬」，而負心的對方則是「飛鳥」。我們可以用這個情節的大綱，來修改歌詞裡的細節：「我盼望你多年，你卻絕情飛遠。」
不明確的開場情境是非常吃虧的。
這一段的主旨是「原本沒有機會的兩人有了意外的相遇」，但第一句沒有直接破題，而是到了最後一句才揭曉。然而，第一句的「青澀最搭初戀」和這個主題沒有直接的關聯性，第二句的「如小雪落下海岸線」更是沒有銜接，只是引出一個場景而已，這會讓詞句展開的方向偏離主旨太多。我把第二句改成「如海岸有雪花妝點」這個類比，讓海岸和雪花、初戀和青澀、搭配和妝點的相互關係更明確，也讓兩句之間的關聯性更緊密。
你說青澀最搭初戀
如海岸有雪花妝點
第三、四句有非常嚴重的語病，「季節」、「某一天」都是「時間」。它們出現在錯誤的位置上，時間不會出現在某個時間，也不會推動劇情的展開。我把第三句後半加上了新的概念「衝破了塵緣」，來突顯這一段是在講「某種超凡的奇蹟」，接續到第四句的主題「兩人才能因此相遇」。如此一來，跟前半段的兩句就銜接上了，也呈現出了這一場「不可能的相遇」是多麼的寶貴。
第五個季節衝破了塵緣
給我們相遇的機會
重複同樣的方法，只會得出相同的結果。
第二段主歌的語法完全平行於第一段，因此第一段的問題大致上也重複了一次。首先，第二句和第一句的關係非常籠統、模糊，「風暖月光」和「空瓶許願」沒有明確的關係，只是隨意交代了一個場景而已。我把第二句改了三個字，「沙」暖月光的「浪前」，如此一來更加明確場景是在海邊投下瓶中信，而且「沙暖」、「浪前」又增加了一個赤腳走下沙灘的觸覺意象，讓帶入感更鮮明生動。
其次，前半段和後半段的關聯性是斷裂的。前兩句建構了一個瓶中信許願的場景，後兩句則是兩人即將廝守到海角——但是注意一件事，兩個人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任何具體的互動，也沒有確立關係。從兩段主歌支離破碎的詞句，直接歸結到兩人即將廝守的「海之角不再遙遠」顯然是太快了，中間也遺漏了很多情節的安排。為此，我把這兩句改成具有被動性和不確定性的假設，你「若」如期出現，才會有兩人廝守海角的未來，屬於一種預言示現修辭。
你說空瓶適合許願
在沙暖月光的浪前
第十三月你若如期出現
海之角就不再遙遠
到這裡，雖然我們修正了幾處邏輯不通暢，但一邊修正邏輯的同時，也可以讓場景更顯精緻。這必須基於對原作者思路的一些揣測，但符合我們改詞的原則「最小幅度更動」、「修正不改編」、「動機擇優保留」。
繼續修正更多的語病。
到了副歌的段落，我們面臨更多的邏輯障礙。首先，第一句的「你驕傲地飛遠」其實是一句反轉，是針對「我對你的期望」破滅的對比，應該要加上一個轉折語，成為「你卻驕傲地飛遠」會更完整而通順。然而，這一樂句的曲調，已經沒有空間可以額外塞入襯字，而捨棄任何一個字來替換也會造成詞組節奏感的卡頓。唯一處理的方式，是把「驕傲」替換為更具有明確轉折意義的副詞，例如「意外」、「絕情」等等，但這也會使原本的美感和力道被大幅削弱，只能無奈地保留，只用上一段末尾的不確定性，來突顯這個無奈，使其得以成立。
接著是「聽不見的宣言」為何「重複過很多年」？要記得，原本的主歌裡，是沒有交代兩人明確的互動和承諾的。「宣言」或許根本不存在，更遑論對方是否「聽見」了。我把它改成「寄不到」的宣言，除了更合理之外，也呼應前面營造的不確定性、居於被動、無力感等心情。原本的「重複」也相應地改成只在自己心裡面「重溫」。
你驕傲地飛遠 我棲息的夏天
寄不到的宣言 重溫過很多年
回歸線的思念被季風吹遠 吹遠默念的側臉
吹遠鳴唱的詩篇
第三句，出現了整首歌最值得吐槽的一個詞——「北緯線」。北緯線的位置覆蓋於整個北半球，而且跟季風沒有任何關係，讓它試圖象徵的思念顯得非常空洞。更令人扼腕的是，其實有另外一個非常簡單的科學名詞，可以完美地達成這個任務，但卻沒有被使用，它就是「回歸線」。回歸線更明確劃分出了故事發生的地點是亞熱帶，也符合蟬所棲息的地區。除此之外，「回歸」除了代表本身的科學意義之外，更是期盼思念之人歸來的一種雙關，為何沒有這麼使用，非常令人不解。
所幸，第二段副歌的語病就少得多，這也是由於內容回歸抒情為主的描寫，比較少人稱互動的缺漏。其中，只有一句「滄海月的想念羽化我昨天」非常意味不明。首先，「滄海月」雖然唯美地描寫了景色，但它代表的意義並不明確。搜尋之後，最有可能來自於李商隱的詩句：「滄海月明珠有淚，藍田日暖玉生煙。」典故來自《博物記》中，眼淚化為珍珠的南海鮫人。雖然套了兩層典故，但拿來象徵「悲情」、「追憶」是合乎情境的，就予以保留。
只是，後面的「羽化」一詞就不一樣了。從後文的「昨天」和「成熟的笑臉」推測，這裡想講的應該是「思念使我改變而已經不同於過去」。這無疑是一個很美的轉化修辭，但是「羽化」並不是一個及物動詞，人物可以自己羽化，但不能羽化他人，它的語法相當於「蛻變」。有鑑於思念對人心的改變應該是經年累月的，我把它改為「風化」，增添了被反覆摧殘直至風貌改變的意象，可以呼應後面的「成熟」——稚氣的個性已經被徹底改變，保留「羽化」所想描述的「蛻變」。同時，「成熟」更是沒明講的「蒼老」的一體兩面。如此一來，無奈的調性貫串了整首詞，也貫串了角色經歷的歲月。不過，也必須老實說，比較可惜的一點是，在美感上「風化」的味道還是差了「羽化」一點。
你驕傲地飛遠 我棲息的葉片
去不同的世界 卻從不曾告別
滄海月的想念風化我昨天 在我成熟的笑臉
你卻未看過一眼
整首詞改下來，雖然只更動了20個字（點擊看整首改詞），卻基於獨白視角的前提，明確了原本模糊的人物關係，使場景的鋪設符合主題，並且使得原本不太連貫的細節描述有了恰當的轉折。我們得利於原詞營造的場景和美感，所以不需要更改太多，便可以讓邏輯大大的加分，而美感僅有小小的打折。
從這個案例，我們練習了一點人稱的建構，複習了詠物詩的分析，也可以更為熟稔轉折語的使用，這些技巧，對於更精確並精煉篇幅短小的歌詞文體是不可或缺的。有了這首歌的幫助，我們學習從寫詞到寫出好詞，其中更多更細緻的環節。
